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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崇文:楚漢“引魂升天”說辨析

提要:東周秦漢時期的喪葬習俗及理念,是盛行始死招魂、虞祭安魂之禮俗,將死者之魂安置在殯宮、宗廟或陵寢中進行祭祀。先秦兩漢文獻及出土文字資料沒有“引魂升天”的記載。秦漢時期好道學仙之人追求“成仙”、“升仙”,目的是追求長生不死,是奢望通過修道成仙不死而升入仙界,此與死後“引魂升天”是不同的信念。楚墓中隨葬的漆木雕神怪,應是墓主用來祈求神靈驅災辟邪賜福的,與“靈魂升天”沒有關係。馬王堆Τ形帛畫乃是當時宇宙觀、生死觀、靈魂觀和鬼神觀相融會的綜合體現,冀望死者還如生前一樣,置身於這樣一個永恆的宇宙空間之內,安逸地生活於冥府之中,其寓意並非“引魂升天”。

關鍵詞:喪葬禮俗  始死招魂  虞祭安魂  靈魂觀念

* 原文刊載於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国學研究》(第四十八卷),中華書局,2022年。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研究者對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的“人物龍鳳”帛畫(圖一)的寓意進行了討論,有學者認為,圖像的寓意是“使死者的靈魂早日升天”[1]。1973年,長沙子彈庫楚墓又出土“人物禦龍”帛畫(圖二),研究者也多認為其寓意為“引魂升天”[2]。1972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一幅Τ形帛畫(圖三),上部繪的是天上神界,中部繪墓主的人間生活場景,下部繪地下世界[3]。自此帛畫發現以來,研究者也多用“引魂升天”的觀點來解釋其寓義[4],至今似乎已成了主流認識。由於此觀點的盛行,許多研究者對東周楚墓出土的鎮墓獸、虎座飛鳥、鳳鳥羽人等漆木雕所包含的寓意也多認為是“引魂升天”。並且將漢壁畫墓、畫像石墓中的羽人、神獸、龍鳳及天象等圖像,以及東漢墓中書有“天門”二字的畫像銅牌飾等,也認為是與“引魂升天”有關。但是,從當時普遍所遵從的喪葬禮俗及靈魂觀念看,東周至秦漢時期人死後盛行始死招魂、虞祭安魂之禮俗,並沒有“引魂升天”的觀念和習俗。

所、南昌市博物館、南昌市新建區博物館《南昌市西漢海昏侯墓》,《考古》2016年第7期。

[16] 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十二《宗廟》,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78頁。

[17] 《後漢書·儒林列傳》載:“建初中,大會諸儒于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546頁。

[18] 《後漢書·祭遵傳》載:光武帝時期的祭遵死後,光武帝“贈以將軍侯印綬,朱輪容車,介士軍陳送葬。”李賢注云:“容車,容飾之車,象生時也。”王先謙《集解》云:“容車載死者衣冠,所謂魂車也。”見王先謙《後漢書集解》,萬有文庫本,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776頁。

[19] 《儀禮·士虞禮》載:“明日,以其班祔。”胡培翬疏:“死者體魄,以葬為歸,死者魄氣,以廟為歸。周制虞而作主,卒哭祔廟,奉新死者之主,祭于祖廟,並祭其祖,使魂氣相連屬,……欲其神之早得所歸也。”胡培翬《儀禮正義·士虞禮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5頁。

[20] 《後漢書·禮儀上》,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103頁。

[21] 《後漢書·禮儀上》劉昭注引《謝承書》文,第3104頁。

[22] 應劭《漢官儀卷下》,載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82頁。

[23] 《漢書·藝文志》卷三十,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9頁。

[24] 《史記·秦始皇本紀》卷六,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4頁。

[25] 《漢書·郊祀志》卷二十五,第1216頁。

[26] 《史記·孝武本紀》卷十二,第463頁。

[27] 王充《論衡·道虛篇》卷七,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07頁。

[28] 王充《論衡·無形篇》卷二,第24頁。

[29] 《史記·孝武本紀》卷十二,第455頁。

[30] 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論仙卷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頁。

[31] 孫機《仙凡幽明之間——漢畫像石與“大象其生”》,《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9期。

[32]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鳳凰山168號漢墓》,《考古學報》1993年第4期。

[33] 長江流域第二期文物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湖北江陵鳳凰山西漢墓發掘簡報》,《文物》1974年第6期;湖南省博物館《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揚州博物館《江蘇邗江胡場五號漢墓》,《文物》1981年第11期。

[34] 榆林地區文管會、綏德縣博物館《陝西綏德縣四十里鋪畫像石墓調查簡報》,《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3期;裘錫圭《讀〈陝西綏德縣四十里鋪畫像石墓調查簡報〉小記》,《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5期。

[35] 許玉林《遼寧蓋縣東漢墓》,《文物》1993年第4期。

[36] 郭沫若《奴隸制時代》,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94頁。

[37] 重慶巫山縣文物管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三峽工作隊《重慶巫山縣東漢鎏金銅牌飾的發現與研究》,《考古》1998年第12期。

[38] 雷建金《簡陽縣鬼頭山發現榜題畫像石棺》,《四川文物》1988年第6期。

[39] 趙殿增、袁曙光《“天門”考——兼論四川漢畫像磚(石)的組合與主題》,《四川文物》1990年第6期;趙殿增《“天門”續考》,《中國漢畫研究》第一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40] 袁珂《山海經校注》卷二《西山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0頁。

[41] 張君房《雲笈七籖》卷一百十四《西王母傳》,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528頁。

[42] 河南省偃師縣文物管理委員會《偃師縣南蔡莊鄉漢肥致墓發掘簡報》,《文物》1992年第9期。

[43] 張君房《雲笈七籖》卷二十八《二十八治》,第632頁。

[44] 筆者認為,所謂楚墓中的“鎮墓獸”,實際是象徵死者神主的“祖重”。參見《楚“鎮墓獸”為“祖重”解》,《文物》2008年第9期。

[45] 彭浩《包山二號楚墓卜筮和祭禱竹簡的初步研究》,載《包山楚墓·附錄二三》,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楊華《楚地喪祭禮制研究》,《文史哲》2010年第6期。

[46] 林庚《天問論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2頁。

[47] 安志敏、陳公柔《長沙戰國繒書及其有關問題》,《文物》1963年第9期。

[48] 參考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中國考古學·兩周卷》第491—49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所引帛書甲、乙篇所述內容,參見何琳儀《長沙帛書通釋》,《江漢考古》1986年第1、2期。

[49] 彭浩先生認為,祭禱簡中常見的“移祝”、“說”、“鬼功”之祭,均是向先祖及各神靈祈求庇佑、賜福、解憂患。見《包山二號楚墓卜筮和祭禱竹簡的初步研究》,載《包山楚墓·附錄二三》。楊華先生指出:“楚地卜筮祭禱簡文中以‘某司’命名的部分神祇,楚人在占卜後的攻解巫術中常常對它們進行祭禱。”見《楚簡中的諸“司”及其經學意義》,載楊華《古禮新研》,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50] 湖北省荆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365頁簡208,364頁簡198。

[51] 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臺北:藝文印書館2003年版,第57頁。

[52] 應劭《風俗通義•司命》,《漢魏叢書》,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660頁。

[53] 《孫子•作戰》:“兵之將,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管子•國蓄》:“五穀食米,民之司命也。”《莊子•至樂》:“吾使司命複生子形,為之骨肉肌膚。”

[54] 王夫之《楚辭通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6頁。

[55] 楊華《楚簡中的諸“司”及其經學意義》,載楊華《古禮新研》。

[56] 湖北省荆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第156頁。

[57] 胡亞麗《包山二號楚墓遣策初步研究》,載《包山楚墓》,第514頁。

[58] 包山簡229:“舉禱宮、行一白犬、酉食,甶攻敍於宮室。”簡233:“舉禱行一白犬,酒食,伐于大門一白犬。”《包山楚墓》,第367、368頁;新蔡簡乙一28:“就禱靈君子一豕;就禱門、戶屯一牂;就禱行一犬。壬辰之日禱之。”《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203頁;望山簡139:“……祭灶,祭……。”《江陵望山沙塚楚墓》,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245頁。

[59] 高崇文《非衣乎?銘旌乎?——論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的名稱、功用與寓意》,《中原文化研究》2019年第3期。

[60] 臨沂金雀山漢墓發掘組《山東臨沂金雀山九號漢墓發掘簡報》,《文物》1977年第11期;甘肅省博物館《甘肅武威磨咀子漢墓發掘》,《考古》1960年第9期。

[61] 《禮記·禮運第九》,載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23—1424页。

[62] 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48—354頁;荆門郭店戰國楚墓出土竹書《老子》中也有相同的內容,參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荆門市博物館編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63] 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描繪西漢魯恭王劉餘所建靈光殿壁畫:“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載蕭統編《文選·魯靈光殿賦》,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71頁。

[64] 《荀子·禮論》,張詩同《荀子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14頁。

[65] 英國羅森教授在綜合研究了商周秦漢時期的埋葬制度及靈魂觀念時指出:“從墓葬準備的角度來看,人們似乎認定死者會居住在墓中,但是墓葬作為一個‘象’,既是無形的神靈世界的一部分,也是建造墓葬的人世的一部分。墓主人在靈魂世界的旅程可能衹是一種短期的遊覽,而不是最終上升到天界的進程。升天的概念是後來才逐漸發展起來的。”見[英]羅森《祖先與永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59頁。

[66] 《國語·楚語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2頁。

[67]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9—83頁。

[68] 楊向奎《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63—164頁。

[69] 《詩·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詩·大雅·下武》:“三后在天,王配于京。”毛傳云:“三后,太王、王季、文王也。王,武王也。”言死後的先王神靈已達于天,所以周王室祭天要以祖配祀。載阮元《十三經注疏》,第502、525頁。

[70] 《史記·六國年表》卷十五,第685頁。

[71] 《漢書·韋玄成傳》卷七十三,第3120頁。

[72] 衛宏《漢官舊儀》卷上,載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第31頁。

[73] 衛宏《漢舊儀補遺》卷下,載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第98頁。